趙麗宏：一個詩人的幸福和痛苦

　　一個詩人的幸福和痛苦

　　———悼念王果先生

　　趙麗宏

　　2016年3月17日夜晚，詩人王果先生不幸逝世。王果，本名王北秋，甘肅文縣人，生於1927年1月，是一位風格獨立的老詩人。他一生坎坷，歷盡人間磨難，仍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。

　　王果先生是我的老朋友，我和他相識三十多年，對他的遭遇有一些瞭解。年輕時代，王果先生是一位向往革命的文學青年，上世紀四十年代就在詩壇嶄露頭角，以穆歌為筆名發過不少新詩，曾有過值得驕傲的經歷。解放後，因和胡風有過一點交往，被株連批判，流放邊地，九死一生，二十五年不見天日。我認識他是在1982年春天，我大學剛畢業，他獲平反剛回上海，我們同在《萌芽》雜志當編輯。他沉默寡言，獨來獨往，對自己經歷的苦難歲月，很少和人談及。我們有瞭交往後，他視我為知己，坐在一個辦公室裡，常常促膝相談。有一段日子，我和他一起住在編輯部的小樓上，有過幾次徹夜長談，回憶那些淒苦的往事，他淚流滿面，幾度失聲。然而前半生的悲苦，並沒有把他壓垮，也沒有折斷他心中理想的翅膀。他常常把他新作的詩篇給我看，詩中所表達的，是對歷史的思考，對人生的感悟，對真理的追尋。他用質樸平實的文字，寫出很多深沉渾厚的詩篇，成為他們這一輩詩人中傑出的代表。2000年，他出版瞭詩集《軛思》，這是一本有份量的詩集。書中的不少詩篇，是他在流放歲月中偷偷寫成的，他在詩中謳歌天上的鳥、大地上的野草、長在墳邊的綠樹，回憶雪夜中的火光，還有那些苦難中得到同情和幫助的珍貴瞬間。在幾近絕望的孤苦中，是詩歌使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不致熄滅。那首題為《軛思》的詩，詩中的意象是一頭忍辱負重、歷盡辛勞的牛，它用沉思的眼神看天地，看歷史，看人間的世態炎涼。盡管這目光中流露出憂鬱和悲憤，盡管沒有人能改變它的命運，牛卻"仍然默默地向人們友好地張望"，它無法逃脫終老的下場，"它被牽出牛廄，訣別田野，走向屠場"，"遠遠就聽見瞭那刀俎砍擊的聲響"，它頸項上被轅軛勒出的血痕，它沉思的眼神，永久"嵌入我的心中"。這樣的詩，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，使人反思過去的年代，聯想中華民族多災多難的歷史。

　　王果的晚年，雖然很多時間臥病在床，但他一直在思考，在用詩文表達對這個時代的看法。近年來，《上海詩人》和《上海文學》曾多次刊發他的新作，引起讀者的關註。2012年，他寫成《洪荒六記》，反思他經歷的艱辛歲月，是一本渾厚深摯的書，是一本有力量的書。歷盡磨難和滄桑的心，平靜地回望歷史，追述往事，讓人讀得流淚。這是真實的力量，是人道的力量，是情感的力量。書中敘述的往事，也許不堪回首，但中國人應該瞭解，而且必須認真面對，銘記在心。曾經的坎坷和災難，是我們民族的心頭之痛，卻也是財富。所謂"前事不忘，後事之師"，即此道理。遺忘和逃避，絕不是一個民族對待歷史應有的態度。《上海文學》曾發表此書的選章，震撼瞭讀者的心靈。而王果作為一個有反思精神的詩人，也被更多的讀者關註。

　　今年年初，王果先生將他的新作《三思三首》寄給我，希望在《上海詩人》上發表，編輯部決定刊發在今年第二期。就在刊物編輯過程中，傳來瞭王果先生去世的哀訊。《三思三首》是王果先生最後一次為讀者奉獻的詩作，可視為他的絕筆，也是他留給世界最後的心聲。王果的詩作中，有這樣的詩句：

　　我是最幸福的，因為我思想自由。

　　我是最痛苦的，因為我自由思想。

　　一個詩人的幸福和痛苦，凝聚在真誠的文字中，留給讀者的，是餘音不絕的思索。